《梦灯笼》1-9
有妹子想看，就放上来一下。
警示：是坑，是坑，是坑，目前不更。
《梦灯笼》
C1
王俊凯确定那个人知道他看见她了。
火红一片的暮色里，十字路口车流混乱，交通秩序此刻显然已变成无用之物，以中间这片事故之地为圆心，周围零零散散撇开一条新的车道，几个交警吹着哨声在大声指挥，然而好奇的路人还是聚在圆心周围，有的举着手机，有的交头接耳，圆心正中间有一名警察，正拿着通讯机在讲些什么。
王俊凯往圆心上方抬起脑袋，那个人就在腾空约两米的地方看着下面。
或者准确地说，那应该不是“人”。
“好可怜啊……是附近八中的学生吧，还穿着校服呢。”
“欸，听说了吗？肇事的是一辆迈巴赫，开得飞快，人学生好好过红绿灯呢，一下就撞上了，现在撞了人，连停都没停直接就跑了……”
“啊？太过分了吧！那这小孩家长得伤心成啥样啊？”
“废话，而且是迈巴赫耶，还在市区飙车，估计家里挺有钱有势的吧，要不然哪敢这么嚣张？”
……
被谈论的对象先是迷茫地左边看看满头泡面卷发的大妈，再右边看看手里拿着个手机，在微信群里噼里啪啦分享所见所闻的姐姐，大概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“升天”了，王俊凯看到那个穿着自己学校校服的女生脑袋顿了顿，脸上露出了难过又不知所措的表情。
他一怔，有些刻意地扭回脑袋，往前径直走了几步。
王俊凯是天生的阴阳眼。
从一出生就是，因为是父辈遗传下来的，他倒没有因为这个“天赋”被家人排斥，甚至在很小的时候，还一度以为这是每个人都有的“技能”，那些在街上游荡的、半空中悬浮的、徘徊在一些奇怪地方的“人”，人人都看得见；偶尔有脸部溃烂、四肢残缺的，他还会上前好心问一句，“需要帮忙吗？”
直到懂事起母亲开始跟他科普活人与游魂之间的区别，王俊凯才知道，那些他摸不到的“人”并不是人的一种，他们只是或多或少对人间还有执念的痴魂怨鬼，其中大部分是因为被怨气缠身，不得不留在了现世。
他往前迈开大步，从路口音像店前经过的时候，里面正传来一首轻快的旋律，无忧无虑地哼唱着男女情爱，一会想在咖啡馆与你邂逅，一会想带你私奔向月球的，王俊凯面无表情地任这旋律穿过耳膜，终于还是又忍不住回头，往那方向看了一眼。
夕阳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颜色，似是要与地面上缓缓漫开的血液相衬，它像不小心被打翻的红色颜料，盘踞了远处某座大楼的广阔身后，举着手机不愿错过无聊生活里一桩大事的路人，一会拍拍地上姿势扭曲的女孩，一会又抬起头，去拍城市难得美景。
一阵温柔的风拂过，王俊凯的前额发被吹动，露出锋利眉毛。
他看到人群簇拥，而从他们的腿间缝隙，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倒在血泊里，脑袋歪着，双眼紧闭，一张白净的脸上有一块渗着血的擦伤，但唇形却天生爱笑，竟像正睡得香甜的模样。
“真是太可怜了——”
围观的路人还在声情并茂地感慨着。
王俊凯捏了捏拳头，眉眼抬起来的时候，目光却正好与悬在空中的女孩对上了。
他在这漫天的红色夕阳中怔住。
风继续轻轻吹着，带来不知名植物的香气，周围的熙攘人声像被做了什么特殊处理，渐渐也听不清了起来。
王俊凯没有动。
他不知道女生为什么忽然看向自己，但此刻，若是他把目光撇开，她就一定会知道自己能“看见”她，王俊凯无心惹上与自身无关的麻烦事，因此便保持着目光没有移动，希望可以让对方以为自己同周围的路人一般，也是在看她身后赤色的夕阳。
但竟像与自己杠上了一般，那女生硬是盯着他，一路不松懈地看到了现在。
王俊凯觉得眼睛都有些酸涩了，对这样无聊的对视游戏也渐渐感到厌烦，遂伸手揉了揉眼，他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，原地立了几秒后便转身，没有一点眷念地走了。
溪市虽不是省会城市，但旅游业发达，城市经济因此相当繁荣，但越繁荣的地方，业障越多，阴魂也就越多，尤其是市中心这一片区域，王俊凯几乎每走几步，就能碰上一两个虚影在鬼祟地窥探人间，他们也并非要害谁，就是喜欢制造点阴风，吓吓路人。
但如果正好遇上了像王俊凯这样能看见自己存在的“奇人”，那事情就没完没了起来了。
每一个阴魂都有自己的故事，王俊凯也曾被卷入过几起不属于自己的故事中，但后来见得多了，也渐渐对他们“冷漠”了起来，每一个人的命数都自有造化，人活着尚且还遭遇不公，他又有什么权力替死人解决冤情呢？
他抬头，浮世流云，都不过匆匆。
再见，王俊凯在心里默念道。
***
百无聊赖地又过了一个周末，王俊凯周一到学校的时候，果然八中已经闹翻了天。
他早就看到整个微信朋友圈周末被“溪市八中高一女学生被撞事件”刷屏了，但事态却远比他想象中的严重。
因为发生事故的女学生周青泽完全没有违反交通规则，只是在好好过马路，却一辆市内飙车的迈巴赫“横空出世”，把她撞死了，而且肇事者当场逃逸，这为溪市市民带来惶惑，生怕自己哪天也像她一样莫名其妙就出事了；加之肇事者很有可能是富二代官二代为之，这则新闻先由八中老师发声，很快就在全国网络上引起了轰动。
班主任走进教室的时候，依然还有很多学生在窃窃私语，交谈着这件事。
“咳，同学们，”濒临谢顶的班主任老头望着下面的学生，“相信大家都听说了上周五长宁路口的交通事故，七班的周青泽同学遭遇不幸，现在事故还在调查中，大家也不要不安，平时多注意周边情况……”
一番例行的教育后，他翻开课本，很快就开始了今天的课程。
王俊凯转头看向窗外。
发生意外的第四天早晨，除了漫天飞舞的舆论，一切和平时并没有两样。
他坐的位置望出去，正好可以看见校门口有几个迟到的学生，被教导主任逮到后，背着手，低着头，许是因为周一，一个个小萝卜头儿气势蔫蔫的，默默聆听着年近五十却依旧中气十足的教导主任的魔音穿耳。
这是个大晴天，云依然是白的，树也依然是绿的。
“来，大家翻到《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》，梁实秋，是中国散文家、文学评论家、翻译家……”
讲台上班主任的声音仿佛也患上了周一综合症，有气无力得叫人趴在桌上就能睡过去，与抑扬顿挫四个字完全扯不上边。
王俊凯扭回头，想把注意力转移回课堂，这一转头，动作却蓦地顿在了半空中。
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讲台边上的教室门口探进头来，目光梭巡了一圈，很快就注意到了王俊凯，即便王俊凯在发现她的下一秒就低头看向了课本，女生还是悠哉游哉地，蹦蹦跳跳地，大张旗鼓地，就这么走上讲台，穿过过道，走到了他座位旁边。
他有些莫名其妙，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“盯”上的。
但敌不动，我不动。
他刻意忽略掉直接一屁股坐在他同桌位子上的女鬼——王俊凯的同桌这学期开头就转学走了，现在他一人独占二人位——努力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到眼前的这篇《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》上。
女生似乎也没想招惹他，王俊凯等了大半节课，她都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。
直到这堂语文课快结束前的最后五分钟，女生却忽然弯下腰去……把他的右脚鞋带解开了？
要干什么？
他正疑惑，余光又瞄到她把鞋带绕了个圈，绑到了课桌桌椅上。
“……”
王俊凯出离无奈了。
这家伙，是欠抽么？
C2
他不动声色地捱到了下课，这才弯下身子把自己被绑到桌腿上的鞋带解开，在脚上打了个漂亮的结，再起身的时候，王俊凯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科测验纸，用水笔在空白的一页写上几个字：
“哪来的就回哪去”
他打交道过的鬼魂也不算少了，但像周青泽这么厚脸皮的真不多，特别是这厮居然光天化日地就跑到他教室来骚扰他上课，王俊凯不耐之余又有些好笑，他确定自己和这个七班的女生没有交集，甚至都不记得有没有在走廊上碰见过她，也亏得她能找上门来。
他把科测验纸推向女生面前，就开始在抽屉里翻翻找找，寻下节课上要用的课本和卷子。
一时没有注意，就看到周青泽居然抓起他的笔，开始在纸上写了起来。
王俊凯眼皮一跳。
这家伙……
万一有哪个人往这里看上一眼，发现笔自己动起来了，不是要被吓死？
他赶忙一把抓住笔，愣是抢了过来，女生瘪瘪嘴，像对他有些不满的样子。
王俊凯忍住翻白眼的冲动，执着笔又在纸上写道：
“你可以说话他们听不见”
如果不是知道她刚变成鬼没几天，可能“没经验”，他几乎要以为周青泽是故意的了，她觉得这是在干什么？同桌上课偷偷传纸条吗？
他想了想，又补上：
“如果你是要我帮你什么请回吧 我不会答应的”
周青泽的这起新闻现在在微博上已经闹到全国舆论关注、人人声张正义的那种程度了，也亏得娱乐圈最近没有闹出什么丑事，目前，网上议论最热烈的话题就是这则迈巴赫撞人事件，八中老师发声的那条微博转发数甚至还达到了5万+这样的天文数字。
事情在一个周末的发酵后，热心又正义的网友紧随公安局，在嫌疑肇事者信息爆出来后，很快就连这个刘姓男子的家庭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了，嫌疑人叫刘韬，年纪二十五上下，据称和市长有一层亲戚关系，家里确实既有钱又有背景，符合大部分这种新闻的人物设定，但昨天又有新闻曝出，事故当日驾驶这辆迈巴赫的是刘家的司机董民，并不是刘韬，董民趁刘韬外出，因为“想要感受一下飙豪车的快感”，“私自驾驶，肇事后因太害怕便当场逃逸。”
大部分网友对这种说法并不买账，觉得董民是有钱人为保自己而推出的替罪羔羊，但董民自己已经认罪了，也有多位证人能够提供刘韬的不在场证明，事情的发展便越发扑朔迷离起来。
不过……
无论真凶是刘韬，还是董民，王俊凯都没有兴趣知道。
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文明法制社会了，要申冤找警察，况且，网上的热心群众已经这么多，多他一个不多，少他一个也不少；他现在要做的，也是唯一能做的，就只有好好读书，兴许七八年后真能当上警察律师，给这些有的没的业障做一个圆满结束。
王俊凯铁了心不愿掺和进这件事，面上的表情就不免冷了些。
坐在旁边的女生看得出有些怔愣，但很快就摇摇头，声音又绵又软，“我没有说要你帮忙呀。”
王俊凯是第一次听到周青泽的声音。
与他想象中的很不同，明明是个会恶作剧把他鞋带绑到桌腿上的人，但声音却跟天真无邪的小羔羊似的，软绵绵的，乍一听像掉进棉花堆里一样；他忍不住打量起女生，发现周青泽本身长得也像小羔羊似的，个子小小的，得差个两三厘米才能一米六的样子，梳着一束高马尾，脸白白嫩嫩的，老实说……看起来不太像已经上了高中的学生。
他有些无措起来，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突如其来涌上的负罪感，把手里的水笔漂亮地转了几圈，王俊凯才反应过来，将科测验纸又翻了个面，继续写下：
“那你找我做什么”
周青泽笑眯眯，“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看见我。”
“……”
王俊凯知道了，周青泽的意思是，……她就是闲得蛋疼。
第二堂课很快就开始了。
王俊凯一边听着课，什么亚热带季风气候什么海洋性气候的，一边又忍不住看周青泽都在做些什么。
显然也不是很爱学习的主，刚开始还认真兮兮盯着黑板看呢，很快就趴在桌上玩起了手指，发现王俊凯偷看他，她马上露出一脸灿烂的笑，小声道，“你也觉得无聊啊！”
王俊凯扭回头，一副要专心听讲的模样。
周青泽还不放弃，凑过来看他记的笔记，“刚才就想说了，你的字好丑哇。”
他被说字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，但被鬼嫌弃还是头一遭，忍不住有点恼怒，王俊凯用手遮住笔记，不想让对方继续看下去。
周青泽见他不理会自己，有点委屈地盯着他看了一会，又挪回自己位置，趴在桌上继续玩起了手指，不一会儿，大概是觉得无聊了，她站起身来，开始沿着过道慢悠悠走，一边走还一边伸手在空中比划着，模仿教导主任的语气，“同学们！你们可是国家未来的栋梁！未来的社会精英！老师跟你们说，只要功夫深，铁杵磨成针，”她顿住，转过身来，脸上的表情几分壮志凌云、几分挥斥方遒，“书中自有颜如玉，书中自有黄金屋哇！”
王俊凯头疼地闭了下眼睛。
这都哪来的皮孩子？
但再睁眼，王俊凯却见本来满脸笑意的女生忽然神情僵硬了起来，顺着周青泽的视线望去，他忍不住心里一动，一点复杂的情绪漫了上来。
从教室窗外走过几个人影，其中有高一段长、教导主任，另外两个人影眼熟得很，可不就是这几天在朋友圈闹得沸沸扬扬的被害人周青泽的父母？
C3
“王俊凯，老班让你去他办公室一下。”
“好。”
王俊凯点点头，从座位上起身的时候，正巧放在手旁边的科测验纸被扫到地上，他弯下腰去捡，看到上面几个大字，不由得微微抿了一下嘴唇。
刚刚课上周青泽父母从窗外走过，引发了班内好一番交头接耳，而王俊凯盯着像小兔子一样红了眼的周青泽，眼睁睁看见她走出教室，跟在父母后面，慢慢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。
以后还会看见她吗？
王俊凯有一点点好奇。
但既然都说好不愿意掺和进别人的私事里，所以他也只是把缠绕在心头的些微情绪抑制住，与往常无二地朝走廊尽头走去。
他就读的班级是高一（9）班，没走几步距离便是周青泽所在的七班，按理说，一层楼的学生，就算不是同班，偶尔在走道上碰见也会有些印象，但王俊凯平时看见的“东西”太多，如果要把见过的人脸鬼脸都记住，可是项极耗费精力的大工程。
“老师，我来了。”他敲办公室的门。
老班许言州抬头，朝他招手，“俊凯啊，你过来清点一下这次校庆我们班要参加仪仗队的名单。”
“好。”
王俊凯走过去，接过一摞资料，便低头细细察看起来，那边隔壁八班的班主任滑着胖墩墩的身子，凑到许言州身边小声问，“老许，你知道周青泽这事要怎么处理吗？”
许言州皱眉，“我怎么会知道？”
“欸，我跟你说，”八班的班主任是个面相憨厚老实的中年男性，成天笑呵呵的，属于话多得整个年段都送上外号“八公”的类型，此刻正眯着一双本来就挺小的眼睛，故弄玄虚地顶了顶许言州的肩膀，压低音量道，“我刚经过校长办公室听到了，周青泽父母央求学校不要再介入这件事哩！”
“真的？”
“我骗你有意思吗？你说这周青泽父母也真奇怪，学校不在帮他们呢吗，这两人居然还不领情，”“八公”见许言州终于来了点聊劲，表述就更绘声绘色了起来，“不过这陈晴也真是的，到底是小年轻，这几天在微博上呼风唤雨，还真把自己当正义使者了，结果没想到周青泽父母不吃她这套，我看啊，这姑娘接下来得消停一些咯！”
“你注意点，”许言州毕竟年纪大一些，看了一眼旁边的王俊凯，警告他道，“学生还在这呢。”
王俊凯仍低头翻阅着名单，动作连顿都没顿一下，似乎是根本没有注意他们俩说些什么的样子，大概是他平时少言寡语的形象很有说服力，“八公”噤声，和许言州对视一眼，虽没再继续说下去，但也没嘱咐王俊凯别把他们的谈话说出去，只默默挪着屁股下面的办公椅，慢悠悠滑了回去。
王俊凯确实不可能会把他们的对话再说出去。
一来他不喜欢背后嚼人舌根，即使是死人的舌根，二来，他也没有这种可以分享“八卦”的朋友，这倒不是说他在学校人缘不好，只是他与人的交往都是浅尝辄止，一起打打球约个电影没问题，交心的就没有了——
他总不能和人闲着没事，就分享自己因为天生阴阳眼而遭遇的种种“奇妙历程”吧，王俊凯想不想说还在其次，对方想不想听才是最关键的。
毕竟人生来独自一人，走时也是孑然一身，王俊凯不觉得思想通过对话能够减轻分量，思想也无需减轻分量；他有时候会觉得想法在脑子里膨胀，下一秒就要爆炸开来，一方面不堪其扰，恨不能解脱，另一方面又享受着这种人类专利，思考让人有脚踏实地活着的感觉。
不过周青泽父母不让学校介入的意思是……？
他摇摇头，呵斥自己，不是说好不管的吗？
***
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声正好响起，他走到教室发现空无一人，才想起这节课似乎是体育课，大家应该都到操场上去了。
他进屋把资料放好，也脱了外套，往操场走去。
此时的溪市已然迎来早晚温差极大的秋季，大部分学生会在冬天校服外套里面套件夏天的短袖，热的时候可以把外套脱掉。
一阵凉风吹来，拂过他裸露在金色日光下的胳臂，有恰到好处的舒然。
王俊凯择了一条小道，在赶到体育课的路上并没有多少焦急。
相比于其它地方，校园算难得的“僻静”之地，不知道是八中如此，还是所有的学校都一样，这里的阴魂很少，少到让王俊凯可以在密不透风的世界里稍稍松一口气，用更自在的眼睛去看周遭风景。
但他的目光扫过综合楼旁一棵高大香樟，扫过沿路铺过去的一地落叶，扫过被园丁精心照料修剪过的灌木丛，然后便猛地顿住了。
前方的长椅上坐着一对眼熟的夫妻，而在他们旁边的一株香樟树后站着周青泽，因为女生背对自己站着，王俊凯看不到她的表情，但那高高束起的、精神得不得了的马尾和小羊羔一样的背影，王俊凯确定是她。
周母趴在周父肩上，背一耸一耸的，隐隐还有抽泣声传来。
王俊凯心里低叹一声，他再“不近鬼情”，也知道眼前的这幕场景实打实的非礼勿视，遂转身，欲从另一条路绕去操场。
但身后周父的喟叹打断了他的脚步，“好了，青泽会原谅我们的。”
原谅？
从刚失去孩子的父母口中听到这句话，怎么想都有些不同寻常。
“不，她不会原谅我的……”周母哭得更凶了。
王俊凯忍不住驻足，就这两秒的犹豫时间，周母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又继续了下去，“我嫁给你有什么用啊！女儿没了都不能讨公道，你自己没生意头脑还硬搞什么创业，这年头创业那么容易？结果人家找上门来，你屁都不敢放一个！”
“你说的这是什么话！”周父提高了音量，但大概是注意到现在毕竟是公众场所，又压低声线，语气带上了点不满，“不是还有小杰上学的事吗，你自己也答应得好好的了，现在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，是不是，是不是……太不要脸了？”
风忽然大了起来，身边的香樟被打得啪啪作响。
王俊凯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，只觉得毕竟是秋天，刚刚不该把外套脱了的。
虽然他没想多听，但反正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已经被他听到了……
真苦啊，所谓“人生”。
王俊凯抿唇，转头看了眼依然背对着自己的周青泽，他什么都看不出来，那个女生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，王俊凯想从她的背影里看到一点情绪上的体现，但一切都贫乏极了。
一种悄无声息的宁静笼罩住她，带着生冷又紧绷的气息，像肆意玩弄命运的手扼住人的喉咙。
周青泽既没有颤抖起身子，也没有握紧拳头，只是一直看着长椅上依然在激烈争论的那两人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她哭了吗？或者是哀莫大于心死？
王俊凯忽然想起刚刚课上周青泽还蹦蹦跳跳的，仿佛烦恼不曾入侵的智障儿童，笑眯眯地对他说，“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看见我。”
烦恼也好，开心也罢，“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看见我。”
王俊凯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冲动，居然一个折身又返了回去，经过周青泽身边的时候还愣是觉得自己老威风，有传说中的王者风范。
那两人没有料到上课时间附近居然还有学生，明显吓了一跳，但他的目的不是这个——
王俊凯看到香樟树后表情有些懵懵的周青泽抬头看着他，似乎是在疑惑他怎么会在这里的样子。
他踩过地板上一片枯叶，有清脆的声音响起。
那清脆的声音和着自己满是恶意的话语朝着那对夫妻飞去，“你们想知道周青泽会不会原谅你们？我可以告诉你们，——不会，”他解气似的，甚至还弯起嘴角笑了一下，“永远不会。”
C4
王俊凯做了一个梦。
这个梦是赤红色的，悬在地平线之上，而地面非地面，只是一层浊黑的云雾，他光着脚，在这浊黑中踉跄，似乎在追寻着什么，可是在即将抵达地平线尽头的时候，他却猛地顿住了——他为什么而奔跑呢？
满头大汗、气喘吁吁，却忘记走到这里的理由。
王俊凯抬头，眼前是沉沉如海的赤红色，他只要往前迈一步，就能踩到滚烫温暖的地方。
他走过去了，从那条线的一边走到另一边。
他发现赤红色的光来源于密密麻麻的灯笼，这些灯笼悬在半空中，组成了复杂曲折不见出处的迷宫，而王俊凯正在它的入口处徘徊不定：往回退，是阴冷又潮湿的浊黑，往前走，又是温暖却诡谲未知的灯笼森林。
忽然，他看到有个人影在这一片赤红色里穿梭。
那人有乌黑的长发，跳跃的时候会有利落的虚影；她笑声如银铃，游走在这幽秘的天地里；她偶尔回头一瞥，有光影掉进了王俊凯心里。
他猛地折身，回到了线的这边。
然后梦就醒了。
王俊凯睁眼的时候，天正蒙蒙亮，窗帘没有拉紧，有一点点光从细缝处钻进来。
他掀开被子，开门的时候王母从厨房探出头，“起床啦。”
“嗯。”
他一边打哈欠，一边进了浴室。
拧开牙膏管盖子，挤了白白一条堆在牙刷上，镜子里的人有一张睡眠不足的脸。
明明昨晚也挺早睡了，但青少年时期的男生总难免贪睡，况且王俊凯还做了一个绝对不算美梦的梦。
不过……想到这个梦的最后一幕，难掩的心悸仿佛就在上一秒。
怎么会梦见周青泽呢？
王俊凯把牙刷塞进嘴里，或者说，怎么会梦见这么诡异的场景？
也许是周青泽为了报复他自作主张，才这么莽撞入梦来也说不定。
毕竟当时王俊凯的举动表面上看是伸张正义，其实归根结底，也无非就是在多管闲事。
他想起前几天那个下午，秋季还是那个恬静秋季，一片暖融融日光下，他充满恶意的话语，……他以为自己是谁？有什么权力替死人说不原谅。
他其实难掩心虚。
王俊凯那天说出那样的话，90%原因是冲动产物，因为深知自己个性直，易意气用事，所以他常常警戒自己要“谨言慎行”，不愿意理会那些鬼魂也有这一份原因在内；但如果什么人或事“不凑巧”被他放上了心，王俊凯又忍不住要最珍重地对待之，因为是“自己人”，所以打抱不平是必须，至于用什么样的方式就是另一个问题了。
他也不是自己领会到也许当时他的“打抱不平”很不理智或者讨人嫌什么的，而是……
周青泽从那个时候开始，就不再同他说话了。
更确切地说，不再老在他面前瞎转悠，也不会闲着无聊就晃到王俊凯的教室听课——
王俊凯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过周青泽了。
经历了一周的苦熬，学生们最期盼的周五解放日终于来临。
几天时间，“迈巴赫撞人事件”热度急转直下，很快，连八中学生都不怎么讨论这件事了，事故发生地长宁路口也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，看不出一点与从前不同的痕迹。
新的热门事件挂在头条上，又有不知是不是同一批网友在奔走相告伸张正义，但网络上的同情和愤怒都太渺小了，它们充其量只能是一小段情绪激烈的电磁波，甚至不能持续到第二天——陈晴最初发声的那条微博已经被她删除，刘家的司机董民也进了监狱，没有人再去关心被害人家属的后续生活，案件最终判罪董民，至于其它判定细节，就更不是普通网民会去关心的了。
八中学生周一的时候还在为校友同仇敌忾，到了周五，整个高一（9）班便开始纠结起了长跑考试的事情。
学生中应属高中生最苦情，一周就两节体育课不说，连下午最后一节的自由活动课都常有老师来掠夺，恨不得把他们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，最好还能头悬梁锥刺股。
不过这周因为全校统一测试长跑，为了学生体育素质水平着想，学校还是难得大发慈悲，把最后一节自由活动课暂时归还给了他们，让学生自主锻炼，为自己的长跑考试做准备。
每年一到这个时候，都是女生们最怨声载道的日子。
王俊凯体育不错，虽然一直有低血糖的毛病，但各种测试拿好成绩还是很容易的，所以即便对班上女生的哀嚎已经习以为常，但心里难免还是会觉得有些好笑。
“今天好像是女生先测啊？”
王俊凯正跟着体育老师做准备活动，就听到前一排的某两个7班男生窃窃私语了起来。
八中一向是男女生分开上体育课，9班和7班正好被安排在同一个体育老师下面一起上。
“可能吧，”被搭话的男生往操场处探了一眼，“你说不就跑个800吗，那些女生至于那么痛苦？”
“谁知道，女生都不喜欢体育吧，……不过不是也有例外？上月运动会的时候周青泽体育就很厉害啊。”
“你一说我想起来了！她800米不是还破了校记录？”
周青泽。
王俊凯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，忍不住微眯了下眼。
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妙，明明从前根本没有注意过的人，只消稍微接触了一次，就会觉得他在自己生活里出现的频率莫名高了起来。
“你们快别提她了……还嫌被大爷揍得不够？”
又有另一个男生加入了窃窃私语的行列。
被他这么一说，那两个人忽然齐齐噤声，往7班队伍最边上一个高大的男生看去。
王俊凯跟着他们望去，记起这个看起来极有威慑力的男生是谁了。
他在篮球场上常常看到他，好像是叫“陈达也”这么个名字，是个脾气爆、作风也很强势的人，不过因为球技过硬，而且为人也正，王俊凯每次看到他，他都是和不同人有说有笑走在一起，人缘奇好的样子。
然而陈达也和周青泽是什么关系？
如果是为了她揍人的话，应该不会是寻常关系。
……不过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？
王俊凯收回视线，心里登时涌出一些焦躁。
他说不清是不是因为被周青泽“恶意”躲避了近一周，或者是因为昨晚那个梦？虽然很不愿意承认，但他目前确实正处在一种被“周青泽”三个字疯狂干扰的阶段，周青泽怎么样怎么样，周青泽和谁谁谁关系好，他从不去主动接触跟周青泽有关的一切，但为什么这个人就是能以蛮横不讲理的方式介入到他的生活里来？
队伍前面体育老师吹了哨，“女生快测完了，我们过去吧。”
于是一行人开始慢腾腾往红色塑胶跑道挪动步伐。
秋日的校园操场零零散散堆着人，他看过去，有一组女生起跑了，一开始一群人还簇拥成一团，很快就渐渐拉开了差距。
忽然，他的脚步慢了下来。
跑在那群女生最前面的人有相当熟悉的高马尾，随着跑步的动作正一甩一甩的，像没有烦恼也没有顾忌的莽撞山羊，乘着风往前奔去，下一秒就能飞起来。
王俊凯几乎是在心里轻笑一声，然后便猛地放下心来——
直到这时候他才感觉到，他有多么渴望再次见到周青泽。
即便她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说不定会指着他鼻子，骂他多管闲事，也好过那一天转头递给他一抹复杂眼神以后，就彻底消失不见。
亏欠别人的感觉真是太特么憋屈了。
“走啊，”后面的林霖推了一下他，“怎么忽然不动了？”
王俊凯反应过来，笑着转头，摸了一下后脑勺，“不好意思。”
大概是没有控制好表情管理，笑得灿烂了些，林霖一顿，小声嘀咕道，“好家伙，这几天闷闷不乐的，可算是笑了……”
他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？
王俊凯嘴角一抖，收回笑，转回脑袋，抿着嘴继续往前走，只是心里忍不住委屈，……都怪周青泽，莫名其妙来招惹他，又不吭声跑走，害得他自己一个人变成多管闲事的坏人，为了句解气却怨毒的话纠结了快一周。
这么委屈着，他站在起跑线上的时候，才反应过来这就要开始考1000米了。
长跑不算他的长项，但应付起来也不难。
“3——2——1——”
“跑！”
随着一声令下，他迈开了步伐。
风猛地从耳边淌过，他的刘海被轻轻吹开。
身边开始有一两个男生超过了他，但王俊凯不是很介意，因为长跑讲究的是“蓄势”，一开始就耗掉力气的话，后面会跑得很累；再者，考试而已，又不是比赛，差不多就行了。
王俊凯气定神闲，一边跑还一边忍不住张望周青泽这会儿在哪。
结果不看还好，一看才发现周青泽正蹲在不远处的跑道内侧沿线，一副看好戏的模样，在围观他们这组男生考试。
他有些别扭，周青泽这是在干什么？
跑步有什么好看的？
不知道他跑步的姿势会不会看起来很奇怪……
刘海好像被吹成中分了，王俊凯连忙伸手去拨。
两人越靠越近。
忽然，周青泽站了起来。
王俊凯心一紧，以为她要朝自己大喊“王俊凯加油”什么的这种毫无意义的鼓励，结果女生冲上跑道，却跟在……
陈达也的旁边以同等速度跑了起来。
一边跑还一边大笑，“嘿！大爷！你怎么跑得这么慢？平时在我面前不是很得瑟的吗！”
王俊凯：“……”
他忽然不知道哪来的全身力气，加快速度，像离弦的箭猛地冲了出去。
FU*K。
他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。
周青泽，你给我等着。
C5
“你今天怎么了？哪哪都不对劲。”
跑过终点正摁着膝盖喘气，林霖上来对着王俊凯肩膀就是用力一拍。
王俊凯没好气道，“我今天心情好，不行啊？”
他刚刚使出这辈子吃奶的劲，硬是全程以50米短跑的速度跑完了1000米，现在只觉得喉间一阵腥甜，呼吸频率也乱得很，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哪根筋不对了。
明明是周青泽惹自己生气的，她倒好，王俊凯忍不住撇了下唇，余光看到不远处女生正轻飘飘地围着陈达也一个劲转，脸上的表情很是兴奋，似乎在说些什么。
有什么好说的。
他抑制不住心里冒出的想法，那想法泛着酸意，像一颗味道极涩的水果硬糖，令王俊凯在品味它的时候慢慢抿起了唇角。
——反正你也知道，他看不到你。
周围一片都是刚刚经历完1000米洗礼的高中男生，虽然不至于瘫软在地，但喝水的喝水，敲腿的敲腿，也有人歪七扭八地靠在足球门框上，活像被女鬼吸光了精气。
也算托周青泽的福，王俊凯的1000米破天荒拿到了满分，把林霖羡慕得直哀嚎，他一直以所有体育测试项目里，唯1000米和仰卧起坐可以超过王俊凯为荣，现在两大荣誉垮台一半，他只好抱着剩下那一半暗自抹泪，发誓一定要在下周的仰卧起坐考试中重振旗鼓。
但走到洗手池洗脸的时候，林霖就已经忘记自己刚刚的满腔悲愤了，“王俊凯，下午留下来一起打球么？”
“嗯。”
王俊凯捧了一把水，把脸凑上去，登时一阵清爽。
“要不要跟七班打一场？我去约一下？”林霖在旁边跃跃欲试。
七班？
如果是和七班，陈达也肯定会上场……
“就这么定了，”王俊凯还在走神间，林霖已经拍板，“我去跟陈达也他们说一下。”
每周五留下来打球赛是他们的惯例，王俊凯在篮球上面说不上多喜欢，他反正对所有体育项目都有点兴趣，又不是太大兴趣，可谓是全方位的“不痛不痒”，所以组织球赛这种任务自然一直都是落在其他人身上，而王俊凯只负责热情参与就好。
因此林霖其实也就是意思性地向他报备一声，并非是在征询他的意见。
王俊凯怔怔望着陈达也点头，爽快答应了林霖的邀约，目光一转，看着在陈达也旁边转悠的周青泽，他又忍不住拧起眉来。
***
一放学，林霖就冲到王俊凯座位边催促，“快收拾！现在天黑得早，一寸光阴一寸金！”
“哟，你还懂谚语呢？”
林霖性子挺逗，脾气也好，所以和他待一块的时候，王俊凯总忍不住要贫上一两句。
“啥意思，”但林霖不乐意了，“哥本来就是文化人！”
“好好好你是文化人……”
王俊凯搭上包，同林霖一起走出教室，没几步，就看到七班也放课了，以陈达也为首的几个高个子男生跟黑帮似的，正从七班教室后门走出来。
林霖小声道，“这陈达也真挺威风，哎哟我去，还领着帮小弟呢。”
“所以？林大哥，您需要我做你小弟么？”
王俊凯凉凉看他一眼。
“别别别，”林霖一张嘴都快咧到天上去了，但面上还客气得不行，“瞧我们王大帅哥这话，哪能您当我小弟啊，我当您小弟还差不多。”
于是王俊凯抬抬下巴，一副矜贵公子哥的模样，“来，叫声爸爸。”
“……滚。”
不知道是不是普天下的高中男生都兴阿鲁巴和叫爸爸，总之王俊凯贫的时候，也挺爱用这些梗去捉弄捉弄林霖。
适当的贫嘴有益身心健康，但当王俊凯跟在陈达也他们后头，走到操场，看到周青泽“坐”在篮球框上，两只腿还一晃一晃，明显是在等他们到来的时候，他的心情就有如乘坐过山车，一下子down到了谷底。
其实他不是很明白周青泽图什么，可能是真的很喜欢陈达也吧，但死人纠缠活人有什么意思？
最重要的是，她现在在陈达也眼前比空气还要没有存在感，不，空气起码还有一丁点存在感，而周青泽在陈达也的眼前，早已变成一个圆滚滚的、红色加粗的、着重强调的……
“0”。
但最最让王俊凯火冒三丈的是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那么烦躁。
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躁本身就让人非常烦躁了。
这种烦躁随着他几次投篮都投不中，好不容易盖下来的球马上又被劫走，林霖每次都接不到他传的球而迅速膨胀，眼看比分被越拉越大，林霖喊了一声请求暂停，就把他拉到场边，勒令王俊凯好好待着，不要再给他添乱。
这家伙，也就这种时候能得瑟了。
王俊凯蹲下身，把T恤掀起来擦了擦满脸的汗，然后两眼望着地板，有些怔愣。
即使没有刻意去找周青泽在哪里，王俊凯也能感觉到她，周青泽在别人面前为“0”的存在感不知为何到他这却格外强烈，强烈到她在人群中惊呼一声，都像就在王俊凯耳边响起。
这会儿，这只鬼蹦蹦跳跳的，晃到他身边，也蹲下了，“喂，你怎么啦？”
声音还是那样又绵又软，隐隐还挂着笑意。
距离周青泽上次同他说话，整整四天。
王俊凯仔细品味了下周青泽这问话的语气，熟稔自然得就像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。
于是他没回答，只轻轻往另一边侧了侧脑袋。
周青泽又道，“你生我气啦？”
“……”
他严重怀疑周青泽还活着的时候，一定是个很不会看人眼色、还爱撒娇的烦人精，否则怎么就自作多情到这份上。
她以为王俊凯天生应该一颗心围着她转来转去么？
“好吧，我投降，”周青泽见他还是没有扭回头来理会自己，遂自行飘到王俊凯眼前，凑近了，仔细盯着他脸上的表情瞧，仿佛透过王俊凯的皮囊，可以触摸到少年人难懂的内心，“我之前是挺生气来着，也挺尴尬的。”
王俊凯依然没有说话。
“好啦……我承认我是兴起过再也不和你说话的念头，但毕竟现在只有你能看到我了，我还是很识时务的！”
哦，所以是因为我能看见你，你才和我说话？
王俊凯眨了下眼，又一顿，忍不住自我诘问：……要不然呢？
“你怎么还没消气啊，唉，没头脑和不高兴的不高兴都没有你这么容易不高兴，”周青泽皱起眉头，语气开始酸溜溜了起来，“你真的打算再也不……”
“林霖——！你接着打吧，我先撤了。”
王俊凯倏地站起身来，朝中场休息的林霖挥了挥手，然后拿起一边的包转身离去。
林霖早腻歪今天一整天都不大对劲的王俊凯了，赶忙作势催他走，“亲爱的朋友咱们下周见！”
嗤。
林霖这厮也是蠢到没边了。
王俊凯看他那傻劲就乐，不过面上仍然还是他那最受女生喜爱的冰山脸——抿着唇，寒着一双桃花眼，手还插在口袋里，这时候来个摄像机就能出一套酷炫街拍的那种，其实内心却早就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。
他也不知道心情怎么一下子就变好了。
不过想想，之前不爽大概是因为被周青泽刻意忽视，现在这不爽已经疏解了，还心情寡淡也不太对劲。
只是他本该习惯并喜欢被鬼魂无视的感觉，怎么碰上周青泽就走上了一条奇怪的路线？
以及……
王俊凯回头望了一眼，周青泽还立在原地，正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。
唉。
他叹出一口气，确认四周没人在看自己后，有些无奈地朝周青泽勾了勾手指。
于是他就看到周青泽的马尾欢欣雀跃地甩了甩，脸上现出亮到晃眼的笑容，一个眨眼的功夫就飘到了他面前。
他转回身。
她也飘了过去。
总之不与王俊凯对视不罢休。
操场上没有太多人，但对着空气讲话还是招摇，王俊凯摇摇头，不再配合周青泽爱玩的对视游戏，径直往校门口走去。
秋季的风和着不知名植物的香气，幽幽飘来。
出了校门，右拐，王俊凯择了一条平时不常走的小道。
虽然提前离场，但毕竟此时已经入秋，他们出校门的时候天空中已经染上一点暗色，小道里没有其他人，石板路青苔斑驳，周围静悄悄的，脚步声都好似有回音。
王俊凯就这样开始了与一只鬼的唠嗑。
“我……那天太冲动了，对不起。”
“嘿嘿，没事，其实还挺解气，就是……你懂的。”
“你这几天都去哪了？”
“回家看了看，还去了我弟学校，我弟可乖了……晚上的话会去24小时便利店，要不然黑漆漆的，贼吓人呢。”
“你自己就是鬼了还怕什么黑……有鬼跑出来，刚好凑一对聊聊天。”
“……你是想说凑齐四个还能打一桌麻将么？”
……
小道之所以是小道，长度是绝对不长的。
王俊凯眼看再走几步，外面就是一条人潮攒动的大街，遂在步入这鼎沸人声前忽然停下了脚步，也不去看周青泽，只目光盘旋在不远处一间餐馆门口挂着的红色广告牌上，轻声道，“喂周青泽。”
“嗯？”
那鬼懒洋洋应了声。
王俊凯继续道，“晚上没地方去的话，……来我家吧。”
C6
“来我家吧。”
其实王俊凯在说出这句话之前，并不觉得它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，这就像夏天热了要吹风扇，冬天冷了要多穿衣服一样，如果周青泽没地方去，而又只有自己能看见她，那他同情心作祟，让周青泽借他家度过几个夜晚，……也并没有什么奇怪。
——才怪。
这个借口说出来，王俊凯自己都不能信服。
他从来都不是习惯于大发善心的人，兴许是因为那天夕阳下无意中互相碰撞在一起的眼神，或者是因为周青泽好歹也算他的同学，也有可能是因为无论是否有意，王俊凯都已经不小心介入到了周青泽的“故事”里，心软的下一步就是失控，王俊凯承认他已经不能把周青泽看作成一只普通的鬼了。
起码是一只认识并有点熟悉的鬼。
看见朋友流落民间，请到家里又不占地方，他觉得这个举动应该还不难理解。
但是，当他表情和语气都无比自然地把“来我家吧”四个字说出口的时候，王俊凯又突如其来地感觉到了一丝“燥”。
像刚摘的草莓，熟透的红色，饱满的甜汁水。
他摸了摸后脑勺，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，默默等着周青泽回答自己。
而周青泽当然不负他望，一副软软的嗓子兴奋地喊道：“天哪！您真是大好人！”
“咳，”王俊凯一张脸都快忍不住爬上粉色了，却还得保持镇静的模样故作正经，“你现在才知道我是好人？”
他自觉给周青泽的待遇已经是最高配置了，除去一开始在长宁路口的视而不见……后面，后面又多管闲事让周青泽生气了，但那也是好心办坏事的意外嘛，简而言之，王俊凯只有对亲友才有如此义气，周青泽这觉悟来得未免也太晚了些。
“不不不！我早就知道您是大好人了！”周青泽连忙谄媚道。
“哦？”
王俊凯斜睨她。
女生双眼亮晶晶的，双手握拳，举在下巴前面，“真的！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王俊凯更帅气的男人吗？还有比王俊凯更善良的人吗？您是天神的恩宠，是举世的奇迹，是……”
“行了行了。”
王俊凯嘴一抽，终于从周青泽不要钱的糖心炮弹轰炸里逃窜了出来，他现在算明白了，这只女鬼讲的话，十句有八句不着边，其中还有一句会加白砂糖，不把你甜死不罢休。
他一顿，但即便心里门儿清，嘴角还是控制不住向上扬了起来，“先说好，我家只有我和我妈，我妈是看不到你的，你到时候可不要做什么事吓到她。”
周青泽小鸡啄米地点头，“好的好的。”
“那……”
王俊凯看着面前马上要步入的大街，嘴角几不可察地翘起，从周青泽的角度望去，男生的侧脸在夕阳下流动着暖光，天色微暗中，路灯慢慢亮了起来，外面是即将迎来周末的匆匆路人，商场在放着最近流行的旋律，而他们所在的这条巷弄，却在嘈杂旋律中显得尤为静谧。
王俊凯的声音像秋天的一碗炖雪梨汤，“……我们回家吧。”
那声音轻飘飘晃了过来，跟随风一起在她耳边轻轻呼吸。
周青泽一顿，眼神闪烁了几秒后，撇开脑袋去看另一侧墙角的青苔。
那是从潮湿又阴暗的角落里冒出的一抹青绿色，带着饱满的色泽和明亮的生机，发誓要与周遭顽抗到底；它是生存本身，不具备更多含义，既无需有人为之赋诗词，又不奢求露滴、日光和某个人的片刻温柔眼神。
它非死物，但依然与光明无关，只能继续在这潮湿阴冷的角落里生长下去。
那周青泽呢？
她输于青苔，已经是死物了。
***
“妈，我回来了。”
王俊凯开了家门，朝厨房喊。
王母探出脑袋，“今天不是周五吗？没打篮球？”
“打一半就走了，今天手感不好。”
他把书包放下，看到周青泽像模像样地飘在门边，还朝王母鞠了一个90度的躬，遂有点忍不住笑意，连带着说话的语气都有些飘。
王母耳尖，揶揄地看他，“手感不好心情还这么好？”
“……你说什么呢，是因——”他抿唇，“因为马上要周末了嘛。”
怕老妈再说下去就扯到一些有的没的了，王俊凯忙打断她，拉开椅子就在餐桌前坐了下来。
主人都还在餐厅里，周青泽自然也不好随便在别人家里晃来晃去，就挤到王俊凯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来，双手托着腮，有些眼馋地盯着桌上冒着热气的菜色发呆。
餐桌上已经摆上了两道菜，是王俊凯平时最喜欢吃的辣子鸡和萝卜牛腩，他眼睛一亮，这回是真的毫不遮掩喜色了，“今天怎么做这么丰盛？”
王母把最后一道菜端出来，瞅着他那小样忍不住笑了，“这不是看你这几天闷闷不乐的，给你做点好吃的开心下吗？去，洗手去，顺便帮我把汤端出来。”
“我哪有闷闷不乐……”
王俊凯就奇了怪了，他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？
怎么一个两个的，都说他这几天闷闷不乐，林霖就算了，现在连他妈都这么说。
他起身去厨房洗手，取汤，再出来的时候差点脚步一个踉跄。
“你小心点。”
听到他的动静，正夹着牛腩往嘴里送的王母回头一瞥，警告他道。
王俊凯讪讪地顿了下，待王母扭回头，就迅速扔给了周青泽一对巨大的白眼。
瘪着嘴表情很委屈的周青泽：“……”
居然还敢装可怜。
王俊凯把汤小心翼翼地放下，重新在位置上坐下的时候，心里忍不住发起了牢骚。
要不是周青泽刚盯着他妈嘴边那块牛腩口水都要掉出来了，王俊凯也不至于闹出这么个笑话，简直了……刚周青泽那模样，活像八百辈子没吃过饭的饿死鬼，两只眼睛就差冒出绿光了。
他一边端起碗往嘴里送着饭，一边又控制不住去偷瞄旁边的女鬼。
这不看不要紧，一看，他脑袋上又蹿出了一片黑线。
周青泽正两眼可怜巴巴地盯着他咀嚼的动作看，他伸手夹了一块辣子鸡到嘴里，余光可以看到女生用力咽了一口口水。
“……”
鬼需要吃饭吗？
他忽然开始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。
由于王俊凯从未看见过正处于进食状态的鬼，所以他对于鬼的这一生理需求不甚了解，不过他仔细想了下，鬼魂作为一种虚无的存在，不可能具备消化系统，中国传统习俗里倒是有给死人烧纸钱、供食物的习惯，……难不成周青泽想要他上贡一些食物给她？
但是老妈还在对面坐着呢，他只得憋着这个问号，并忍受着周青泽专注的“凝视”，终于把这顿漫长的饭熬完了。
一吃完碗里最后一粒米，王俊凯就迫不及待从椅子上起身，向王母抬了抬下巴，“我来洗碗吧。”
王母意外，“今天怎么这么主动？”
“没，”他心里有“鬼”，面上却倒是表情淡定，“我又不是第一次帮你洗碗，用得着这么稀奇？”
“倒也不是……”
她总觉得今天宝贝儿子有些不对劲，但具体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，不过有人帮自己洗碗总归是件好事，王母点点头，噙着一抹被孝子感动到的笑容，就往客厅走去了，一边走还一边说，“那你洗干净点，妈妈去看欧巴了。”
王俊凯：“……”
打发走了老妈，王俊凯起身到厨房取出一个干净的碗和一对筷子，把剩下的一些萝卜牛腩和辣子鸡倒在里边，便收拾碗筷拿到厨房去清洗。
他其实常做家务，王母刚刚只是意思性调侃一两下，因此很快就把厨房整理好，又走回到了餐桌旁。
从刚刚开始周青泽就不在他身边转悠了，王俊凯最初还纳闷她去哪了，结果脑袋往外一探，就发现周青泽安安静静地趴在沙发靠背上，背对着自己，正和老妈一起看电视呢。
从电视里不断传出男人女人交谈的声音，黏糊的韩语发音，偶尔还有老妈一两句被剧情刺激到的真情感言，虽然家里只是多了一个……鬼，但王俊凯却莫名觉得热闹了许多。
“唉哟，你早点告诉他你会死吗！真是气死我了！”
客厅里又传来了老妈的一句真情感言。
王俊凯无奈地摇了摇头，趁她没有注意自己，拿起桌上那只盛着菜的干净的碗朝自己卧室走去，然后又返回客厅，站到周青泽旁边，朝看韩剧正看得兴起的老妈知会了一声，“妈，我回房间了啊。”
“好。”
王妈懒洋洋应了声。
她现在整颗心都在情节上，根本看都没看王俊凯一眼，就摆了摆手，示意他爱咋咋地。
王俊凯在沙发背上按了几下手指，示意周青泽跟上以后，就率先往屋里走去。
“哇，这就是你房间啊？”
一进屋，周青泽就兴奋地转来转去，和刚刚在客厅里安如鸡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王俊凯把书包里的教材和练习册摞到桌上，倒是也任周青泽在他房内飘来飘去，这边翻一下，那边瞅一眼的，没有任何被窥探隐私的不适感。
反正一个男生的房间里还能有什么隐私？
他动作一顿。
确定内裤都应该已经放好在柜子里了才松下一口气。
“你还会弹吉他？”
周青泽晃悠着，自然不会错过放在窗台上占了不小体积，外表看上去还格外酷炫的吉他，“Karry……你英文名么？”
“嗯。”
周青泽问了一堆问题，而王俊凯选择用一个字统一作答。
他的房间挺大，除去床还能空出一大片地方，所以王妈在他房间里放了一个可折叠的矮桌子，没用的时候收起来，如果腻歪在书桌上写字，他就把这个桌子搬出来，有时候还能和王妈来一盘象棋什么的。
于是现在，王俊凯把桌子立好，架在地上，再把刚刚“偷”来的食物摆在上边。
朝周青泽唤道，“你过来。”
周青泽还在围着吉他啧啧称奇呢，被王俊凯叫了一下，有些莫名其妙，但视线一移到矮桌的食物上，女鬼两只眼睛就“蹭——”地一下亮了起来。
“天啦！”
她兴奋高喊。
王俊凯皱眉，有些不自在地道：“……你不要这么激动。”
虽然知道除了他没人会听到周青泽的声音，但她也实在——
太大声了。
周青泽吐了吐舌头，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蹦过来，在王俊凯对面坐下了。
“刚刚看你吃得这么香！一定很好吃吧！”
她摩拳擦掌，跃跃欲试。
王俊凯忍住吐槽的冲动，“是挺好吃的……”
她还敢说，任哪个人吃饭的时候被鬼虎视眈眈地盯着，肯定都不会吃得很香吧？
不过先说好，他只是对一只鬼要如何进食以及进食完以后该如何处理感到好奇，才不是觉得周青泽眼馋的样子太可怜呢。
王俊凯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周青泽的动作看，对接下来要发生的未知事情竟默默感到了热血沸腾，此刻，他恍然觉得自己正在做一项了不得的生物观察实验，一旦有了巨大发现就能得诺贝尔生物奖一般。
然而周青泽用手抓起一块牛腩到嘴里，没咬几下，就吞进了肚子里。
“……”
怎么什么都没有发生？？
王俊凯觉得，他大概是被这个无情的世界欺骗了。
而周青泽看着王俊凯忽然过于沮丧的表情一脸懵逼，语气忐忑，“……你怎么了？”
如果这么舍不得，其实也可以不给她吃的……
王俊凯泄气地揉了揉头发，朝她挥挥手，示意周青泽继续吃，别理会他。
周青泽瞪着王俊凯，眨巴眨巴几下眼睛，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，几分钟，把碗里所有的食物都吃得一干二净，辣子鸡的骨头还吐了出来，找一张纸巾包起来。
王俊凯对这与人类无二的进食习惯感到无趣，一对桃花眼百无聊赖地看着周青泽忙活。
待女生把桌子收拾好，垃圾打个包放好到碗里，手也用纸巾认认真真擦干净了，才终于又开口说了句，“吃好了？”
这是废话，但王俊凯还沉浸在与诺贝尔生物奖擦肩错过的沮丧情绪之中，懒得去深思这句话是否有智硬嫌疑。
周青泽坐在他对面，犹豫，犹豫，再犹豫，最后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，“王俊凯。”
“什么？”
周青泽直起身，换了个跪在地上的动作，双臂手肘抵在餐桌上，身子往前探去。
王俊凯不明所以，却没有往后退，只是疑惑地看着靠近的女生，不明白她想做什么。
他知道周青泽碰不到他——
周青泽伸出右手，动作轻轻地在王俊凯脸上滑了一下。
那是很轻柔的动作，极轻极轻，极浅极浅，但不容否认的是——
那是真实的触感。
像秋天轻轻滑过天际的云絮，像一首如同喃喃自语的低唱，像少女在触碰遥不可及的梦想时小心翼翼的眼神。
王俊凯蓦地瞪大了眼睛。
C7
鬼魂。鬼魂。
虽然王俊凯一直把这两字连在一起，但实际上，“鬼”和“魂”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，或者说，魂是所谓“鬼”，但鬼却不一定只是“魂”了。
被怨气缠身，不得不徘徊在人间的“魂”也有三六九等，有些游魂因为怨气过重，本身就具备更突出的“能力”，民间流传的鬼故事，始作俑者就大抵都是这些个东西；一旦怨气达到某个临界值，这些游魂就不再只是街边偶尔吹阵阴风吓吓路人的简单角色，他们从满身无处安放的怨气里得到了一种新的存在方式——
妖。
王俊凯此前不是没有遇见过妖，但一来他掩藏得好，二来，那些怨气深重的妖自有能力完成“夙愿”，根本无需借有阴阳眼的人类来实现，所以他也仅是“见”过，并未与这个群体有所接触。
但是……
他看了眼矮桌对面一派纯良无害的女生，蹙起眉头。
周青泽的怨气竟到了这种程度么……？
还没等他开口，女生就把手收了回去，既像自言自语，又像在对他说话似的，语气吞吞吐吐道，“我……不知道为什么，有时候能碰到活着的东西……”
周青泽看着自己伸出的手，表情有些疑惑，还有些能够察觉到的惊慌。
“有时候？”
王俊凯敏感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。
游魂没有实形，纵然是铜墙铁壁，都能自由穿梭来去，却又能操控一些简单的无生命物体，但对于有意识的生命——包括人类在内的动物——却是触碰不及的，——这当然只是针对那些普通的鬼魂来说。
周青泽说她只是有时候能碰到，就说明她的怨气还未到达那个“临界值”，不过就算没有达到，能触碰到他就说明……
王俊凯的眼神复杂了起来，——应该也是差不离了。
他轻轻摸了一下矮桌桌面，沉声问，“具体是什么时候？”
“我集中精神，特别想碰到对方的时候……”周青泽歪了下脑袋，脸上的表情有点纠结，“之前是因为有一次想摸猫来着，不过不能持续多久，也就大概几秒钟时间吧，之后就碰不到了。”
“哦。”
王俊凯点点头，沉默几秒，忽然兀自取了矮桌上的碗筷就起身了，周青泽没想到他对这惊人的发现居然就只回了一个字，遂有些懵逼地抬头看他，却只换回男生轻描淡写的一瞥，“那应该是意外吧，我出去洗碗了，你随意。”
“啊……？”
这么重大的事情，直接用“意外”概括真的好吗？？
周青泽气鼓鼓，瞪着王俊凯离去的背影，在他关门的瞬间飞快地做了个鬼脸。
王俊凯笑，但彻底把门合上了以后，翘起的嘴角就慢慢放了下来。
当然不可能是意外了。
王俊凯抿了抿唇。
他现在思绪很乱，脑子里盘旋的全是这个“重磅发现”。
它就像一颗炸弹，把王俊凯此刻脑海里的各种想法轰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，一会担心自己把怨气深重的周青泽带回家来，会不会伤害到老妈，一会又忍不住怀疑周青泽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在伪装，而背地里却在盘算什么报仇雪恨的大计，也会想……
周青泽忍着这些要把她冲撞开来的情绪，是什么样的心情。
王俊凯几次接触周青泽，对方都是笑嘻嘻，好像无忧无虑又没心没肺的、那种养在象牙塔里的小女孩，天真不知世事，即便谁也看不到她，也能在操场上玩得乐呵呵的样子，但怎么可能呢？
这种一味正面、没有任何负面情绪的人物形象在电影里尚且都被诟病为“不够丰满”，就更不可能存在于真实生活中了。
突如其来的死亡，草草结案的判决，无人问津的身后事，亲耳听闻的、来自父母的“不追究”与“妥协”，还有疑似的被重男轻女，随便挑一件出来都不是什么好的体验，几者叠加还能能活泼开朗成那样，这种设定本身就不真实到病态。
所以周青泽不甘吗？
她希望她的冤情能够昭雪？
王俊凯没端碗的另一只手按了按眉间，唉，他怎么终于还是……
掺和到别人的事情里去了。
***
“所以我要怎么睡觉呢？”
“……”
“我在窗台上睡？在衣柜里睡？还是在地板上睡？”
“……”
“喂你怎么都不理我呀……我到底在哪睡觉？”
王俊凯猛地把一张试卷在桌上翻个面，忍耐地闭了下眼睛，才努力克制住没让嘴里喷出火来，“……你就不能不睡觉？”
鬼特么还纠结在哪睡觉？？
周青泽就这个问题已经纠缠他快一个小时了，害得他一张物理卷子写到现在，这才将将翻面，这家伙怎么能话痨成这样？可以去好好思考复仇大计而不要骚扰他写作业吗？
“那，那你睡觉我干嘛啊……”
周青泽被呛了一声，有点委屈地缩了缩脖子。
想了想又说，“我总不能盯着你睡觉吧……”
“……”
王俊凯握笔的手一顿，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夜深人静的时候，他正睡得香甜，而周青泽就坐在床旁边，双手托腮，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睡觉的场景——
……实在太瘆人了。
他连忙摇了摇头，把这幅可怕的场景甩出脑海，在卷子上恶狠狠写下一句物理公式后，王俊凯才从牙缝里挤出字来，说话的音都跟上了发条似的，蹦一个字，就嘎吱响一声那种，“你，爱睡哪，就睡哪，问我做什么。”
按周青泽所说，她现在应该还不能自如现形，魂魄反正又不占地方，确实是爱睡哪睡哪，窗台、衣柜还是地板，通通没差。
“真的！？”
闻言，周青泽惊叫，声音里的喜悦登时以排山倒海之姿朝王俊凯扑来。
王俊凯疑惑，这是在激动个什么劲呢？
周青泽接下来的话却把他震得差点被口水呛到，“那我能睡在你床上吗？”
一个小时后。
周青泽扁嘴，“真的不行吗？”
“不行。”
穿着睡衣已经坐在被窝里的王俊凯翻了一面手里的书，气定神闲道。
“真的真的不行吗？”
“不行。”
王俊凯看都没看她一眼。
“……”
怎么安静了？
王俊凯等了半天，周青泽都没有再说话，被她碎碎念骚扰了整整一个晚上，这会突然安静下来，倒有些怪不适应的。
他偷偷从书里抬起头，就看到女生可能是见说服不了他了，已经在窗台上抱膝坐下来，占了未摆放杂物的一个角落，此刻正盯着阖上的百叶窗在看。
从他的角度看过去，只能看到女生形状鼓鼓的后脑勺，一束高高的马尾落在肩后。
周青泽身上穿的是八中校服，明黄色的，代表温暖和热情。
看到这抹颜色，王俊凯忽然想起出事那天倒在血泊里的女生，前一秒还朝气蓬勃的，两只袖子都推到了手肘处，明黄色下面露出两条白皙的胳膊，下一秒却立刻添上了沥青马路翻滚后的数道瘀伤，鲜红色的血争先恐后地从她身下漫出来，终于浸湿了那明黄色的袖口和裸露在空气中的白色胳膊。
周青泽在看什么呢？
百叶窗阖着，因为王俊凯在有光亮的情况下是睡不着的，她看不到窗外哪怕一点点景色。
王俊凯叹了一口气。
反正空气是真的不占地方的……
他压住声线，努力让它听起来镇定极了，“周青泽——”
“干嘛？”
女生依然抱着膝，只是扭回头来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，语气和表情都很是闷闷不乐。
屋内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床前灯，沉默在空气中蔓延着。
王俊凯的脸在这奇妙场景中悄悄红了起来，“你还是来睡床吧。”
C8
空气中悬浮着粉红色的、轻飘飘的、名为“暧昧”的因子。
王俊凯双手平放在身侧，觉得自己现在全身僵硬如磐石，如果有人来推一把，他就能咕噜咕噜滚下床去的那种。
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？
他面无表情，脑子却高速运转着，像有一千只直升飞机在他脑内轰鸣。
周围静悄悄的，他的呼吸声都像被放大了千倍似的清晰得吓人。
王俊凯仰着面，一双眼睛盯住天花板，唇线紧抿。
虽然他听不到周青泽的呼吸声，也很清楚周青泽现在只是没有实形的一缕空气，但这空气毕竟是有意识的空气，王俊凯承认他这是犯了唯物主义的大忌。
物质决定意识，意识产生于物质……
对，没错，所以现在躺在自己身边、与他同床共枕的这个女生，她并不是就读于溪市八中高一（7）班个子小小的笑起来特别天真纯良的他的同校女同学，而只是一个莫须有的存在，不，她只是一抹意识，没有依托于物质……
妈的，他到底在说什么。
王俊凯烦躁地侧了下身。
从小到大每天都在见鬼，他还敢扯什么唯物主义……
可是侧身完的下一秒，脸红得像是马上就能爆炸的王俊凯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，同时心里的小鼓开始更加欢乐地咚咚锵咚咚锵了起来。
和他面对面躺着的周青泽瞪着一双大眼睛：“嗨。”
“……”
王俊凯虎着一张脸，表情僵硬。
但半天，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回应，答道：“……嗨。”
这个“嗨”，像是得了帕金森的一段正弦曲线，在空气中慢悠悠，慢悠悠，朝周青泽“抖”了过去。
大概是他表情太过怪异，也有可能是这个“嗨”字抖得太有个性，周青泽先是一愣，很快就扑哧一声，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她还算机敏，知道王俊凯大概不乐意被嘲笑，马上就自己捂住嘴想把这笑憋回肚子里去，但无奈笑意来得太快太汹涌，笑到最后她肚子都酸了，还只能在被子底下使劲蹬腿，好把剩下的笑意发泄出去。
王俊凯的脸一直是黑的，并且有越来越黑的趋势，直到周青泽终于笑够了，女生才松开手，一双笑眼斜瞅着他，“哎哟喂，乐死我了……”
王俊凯瞪她，“笑够了？”
“笑够了笑够了，”周青泽嘴角都要翘上天去了，忽然又想到了什么，“对了，你是不是害羞了呀王俊凯？”
这话一出，王俊凯的眼睛登时一连眨了好几下，连带着语气都像快没油的摩托车，愣是不能连贯地说完一句话：
“我，我害羞？哪有……怎——”
他拖长语气，“——么可能？”
“没事儿，害羞就害羞嘛，我也挺害羞的。”
周青泽撑起脑袋，微微抬了点身子，凑到离王俊凯只有3cm的位置深深吸了一口气，表情痴汉，语气陶醉道，“你沐浴露好好闻哦。”
再次僵硬的王俊凯：“……”
大妹子，你告诉我你哪害羞了？
再继续闲扯下去不知道得多久才能睡着，王俊凯猛地转过身，决定不再理会周青泽。
每次和她对话，他寿命都得短上三天。
王俊凯起身，把床头灯按掉，自顾自背对着周青泽就闷声说了句：“快睡吧，晚安。”
那边马上传来女生精神奕奕的回答，“好的！晚安！”
“……”
这家伙的精力怎么能这么茂盛？
王俊凯腹诽，但黑暗中一双眼睛却沉如深海。
他知道周青泽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“简单”，但他暂时还不想把牌摊开来说，一来，周青泽的怨气并非冲着自己而来，是非善恶终有果，怨气深重的鬼魂进阶成妖后，若擅菅人命，扰乱伦常，自有“人”会来收拾；二来……
王俊凯纤长的睫毛在初秋微凉的室内空气中颤动了一下。
哪有那么多为什么，他就是不想，怎么了？
***
第二天是在一阵和煦日光中醒来的。
带着点温度的光跳跃在他的眼皮上，逼得他慢腾腾，却终于还是把眼睛睁开了。
伸手遮了一下从窗外横冲直撞蹦进来的阳光，王俊凯的声音带着一点恼意：
“周青泽，你是不是欠收拾？”
好好的周末不让他睡觉，这才几点？
他抬起脑袋，很是不耐地看了眼床头桌上摆着的闹钟。
九点四十？
好吧，也不算早了……
不过王俊凯还是有点烦躁。
昨晚上他又做了那个灯笼梦，昏昏沉沉的，本来睡眠质量就不是很高，后半夜好不容易睡踏实下去了，结果一大早又被周青泽以这种方式叫醒，一丢丢起床气从他的胸口扑腾出来，王俊凯揉了揉被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。
怎么回事儿？
周青泽怎么就不能安安静静做一只可爱的鬼呢？
这么想着，王俊凯又往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。
被王俊凯期望成为一只可爱的鬼的周青泽正在窗边蹦蹦跳跳，一会向上飘，一会又头朝下俯冲，玩得倍儿开心，“该起床啦！你妈妈给你准备的早饭都凉啦！”
王俊凯拽了拽睡衣领口，斜睨她，“凉了也不给你吃。”
“……！”
周青泽表情瞬变，瞪着他无言地愤怒了两秒，忽然扭了个头，把百叶窗合上了。
整间卧室登时重归黑暗，只有从缝隙里钻进的阳光拂亮了细小的微尘，它们静默地飞舞在空气中，像上演一出抽象舞台剧。
王俊凯不明所以，只得松口问，“你关窗帘干嘛？”
“哼哼，”周青泽冷笑，飘到柜子前替他挑出了一件连帽卫衣和一条牛仔裤，转身，丢给还愣在床上一脸懵逼的王俊凯，“小伙子快换衣服，不然……”
“？”
“让你见识一下女鬼的可怕。”
“……”
实在是太“可怕”了。
王俊凯失笑，低头正准备把睡衣脱了换上衣服，动作进行到一半，却猛地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……
周青泽这两眼瞪得圆溜溜的，是在围观他脱衣服吗？
他朝女鬼望去，果然周青泽捂住双眼的手露出一大条缝，也不知道在装模作样给谁看。
王俊凯都要气笑了，“你把眼睛给我捂好。”
“切，小气鬼，”周青泽到底是只怂鬼，听他这么说，连忙没骨气地把手指缝隙合上了，但嘴上还是万万不能失了面子的，“好东西就是要大家一起分享嘛……”
“你给我闭嘴——”
“小凯？你在跟谁说话呢？”
忽然，卧室的门外传来王妈的声音。
C9
几乎是一毫秒那么短的时间，王俊凯就闭上了嘴。
紧接着，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眨了眨，声音却极淡定地应道，“没——妈，我自言自语呢。”
“你什么时候有这毛病了？”
门外王妈也没多想，喊了句“快出来吃饭”就径直离开了门边。
而周青泽紧张地摸胸口，仿佛一万只兔子在她心尖尖上奔跑过去，“吓死我了，吓死我了……”
王俊凯：“……”
鬼这么胆小还有救吗？
他心里一瞬间飘过了无数吐槽的弹幕，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满脸带着极温柔的笑意，可以赛过春天四月的风，那样的温柔，窃窃又绵绵，“这样就吓到你了？”
“对啊。”周青泽放下手，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。
王俊凯失笑，抬下巴，一瞬间似乎变幼稚了十岁：“那我生气起来也很恐怖，你应该也要怕我。”
“……”
气氛一瞬间凝固了。
周青泽憋了半天，才成功没让自己的白眼翻到九霄云外去。
于是在这种情形下，她选择赏给王俊凯一个简单粗暴、惜字如金的回答：“哦。”
“？？”
王俊凯咬牙切齿，这厮懂不懂什么叫寄人篱下……
不待他摆出佯怒的表情，周青泽却又转了个身，晃悠着自己漂浮在半空中的身体，软声道，“那好吧，为了不让我感到害怕，我还是快快让你把衣服换好吧，——我是真的好想尝尝你妈妈做的早餐啊……”
***
王妈是个极其乐观开朗的主，平日里丝毫不被单身母亲这种世俗问题困扰就算了，工作日忙活完晚上要去跳个广场舞，周末还偶尔跑到居委会坐坐，愣是在这一片小区拥有了不少朋友，所以像今天这样阳光明媚的日子，她不出去和她的三五朋友们搓搓麻将、聊聊八卦、分享一下育儿经验什么的……是绝对不可能的。
王俊凯把她送到门口的时候，王妈脸上还挂着即将开启又一个美好午后的超愉悦表情，“那妈这就到你黄阿姨那聊天啦，你等会别忘了去超市买点盐，家里没有了。”
“记住了，记住了，”王俊凯被她念得一个脑袋都快有两个大了，“您都说了快有几百遍了吧，我又没有老年痴呆。”
“……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！”王妈给了他肩膀一拳。
好不容易把一尊人形复读机送出家门，周青泽从王俊凯身后蹿出来，像在思考什么世界难题一样，百般纠结地拧了拧眉，“王俊凯，你妈妈怎么和你一点也不像？”
“哪不像？”
他把门关好，走回厨房，给自己倒了杯水。
周青泽乖巧地守在旁边，想等王俊凯喝完，也给自己盛上一杯，“你妈妈好开朗，你……就比较闷。”
“我闷？”
王俊凯撇了撇嘴。
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了陈达也，那个人在7班，或者说，在整个八中都是很有名的人物，健谈又义气，人群中自然而然的领袖角色，是无论男女都会欣赏的对象，看周青泽跟他关系挺好的样子，所以周青泽理解的“不闷”就是指陈达也那种类型吗？
这么想着，他忍不住又问，“那谁不闷？陈达也？”
这话一出口，王俊凯后背便猛地扑棱出阵阵凉气，只差没情真意切地爆出一句粗口来。
餐厅空荡荡的，回旋着在王俊凯看来无比令人尴尬的气氛。
真要命。
他暗地里懊恼地闭了下眼睛。
王俊凯，你真的，完全，彻底，全然，……“此地无银三百两”。
他现在只想立马穿越时空回到10秒前，把刚刚这个傻X问题吞回到肚子里去。
十六岁的少年讪讪的，一张脸上飞起薄红，把手中盛好的水杯递给周青泽的时候，眼睛还愣是不敢朝女生飘忽上哪怕一眼。
然而周青泽约莫是天生缺心眼，听到这样逻辑跳跃、不合时宜的问题居然仅仅是一愣，压根没觉得哪里不对劲，还皱着眉，一本正经地想该怎么回答王俊凯的这个问话：“嗯……你说得对，陈大爷确实比较开朗，——他话特别多！”
“……”
好的，所以周青泽果然和她的外表一般，还是个实打实的“小朋友”。
王俊凯承认，他在听到“话特别多”这四个字评价的时候，心情确实一下子好了许多。
跟暴雨后的天空出彩虹似的。
心情一好，人说话都倍儿有精神，他笑语盈盈的，两颗虎牙晾在秋日空气里，像偷乐的小老虎，“浓缩就是精华，话多不一定是好事。”
在王俊凯心中，“话特别多”怎么都不该算作褒义评价吧？
甭管这和自己有没有关系，总之先高兴了再说。
然而……
“怎么不是好事？”周青泽两眼亮晶晶的，“我就喜欢话多的，跟闷葫芦待一块，唉哟，那可会憋死我的——”看到王俊凯忽然头也不回地走开了，她又着急地喊道，“……咦？你怎么突然就走了……”
周青泽口中所谓“闷葫芦”代表的王俊凯一边径直朝卧室走，一边心里冷笑：
哦，那你就憋死好了。
闷葫芦不高兴了。
……也只会是更闷的葫芦。
所以直到王俊凯上附近超市买王妈交待的盐，周青泽跟在后面P颠P颠长达半个钟头，王俊凯都愣是没和周青泽再说上一句话。
女生倒是完全没被困扰到，她一向擅长自娱自乐：
“哇，今天的青菜卖得好便宜！”
“你看你看！那边洗衣液在做活动！”
“我郑重跟你说，XX牌子的巧克力真！的！巨！好！吃！甜而不腻，口感香醇浓厚，实乃巧克力界中难得的战斗机！……”
“……”
王俊凯一路忍着狂揍这只啰嗦鬼的冲动，竟觉得自己忍耐力在短短几日内得到了飞速提升。
也不是他天生好脾气，主要是王俊凯知道，……周青泽大概是很久没到这样热闹的地方来了，或者说，很久没有【有人陪伴地】到这样热闹的地方来，所以才一路上不停和他分享着她觉得稀奇的东西。
不过这也直接导致了王俊凯原本只打算买盐的计划被全盘推翻，莫名其妙“被”冲动消费十倍有余的恶果：他本来只是抱着一堆膨化食品，拿不动了，才又取上超市的篮子，最后干脆直接推上了超市的巨型购物车。
想到零花钱可能透支，而且等一下可能还会艰辛地提着两大袋垃圾食品回家，他的内心就充满了悲怆感。
至于他为什么要满足周青泽变态的购物欲……
咳，这个问题我们来日再讨论。
清点了一下购物车里满满当当的零食，王俊凯觉得过度消费到这份上已经很夸张了，于是便准备喊停周青泽还未偃旗息鼓的消费欲望。
但男生向前张望的视线还未持续几秒，便蓦地顿住在了半空中，紧接着，他眉间一动，忽然推动购物车，在还在低头打量某个牌子的曲奇饼干的周青泽身边轻喊了句“我们去饮料区看看”，就率先往货架右侧拐去。
周青泽不明所以，但大部分时候是很听话的，马上飘着身体，跟在了王俊凯后面。
王俊凯余光瞄到她跟上，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。
人与人的机缘是件怪事。
也许是应了句“命里有时终须有，命里无时莫强求”，有时候，你万般渴望邂逅的人，纵然你朝思暮想，为其辗转难眠，擦肩而过的距离，你也不曾获得他惊鸿一瞥；而有时候，你躲闪，你退让，你在无数个时刻祈求再不遇见，那人却翩然而至，以你不希冀的面孔。
他看了眼旁边哼着歌的周青泽，又想到刚刚看到的周父周母，还有他们牵着的小男孩。
男孩仰起的脑袋圆圆的，眼睛也圆圆的，和周青泽有几分相像，笑起来的乐呵劲也像，感染力十足，天真的孩童被父母好好地保护在中间，两只还肉乎乎的手分别被一左一右温柔地攥着；两侧的大人也笑得开心，他们和年轻早就沾不上边了，甚至年轻时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好容颜，但他们笑着的眼角边盘旋着皱纹，竟似早春油绿色的潭水，温和又长情。
被苦难洗刷过的家庭终有一天会渐渐走出阴霾，因为只要活着，就还存在很多个明天，而明天的前缀永远是“美好”、“光明”、“幸福”。
我们会拥有“美好的明天”、“光明的下一站”、“幸福的未来”。
没有人会在原地止步。
……会原地止步的，只有鬼了。
他直视前方，眼神有点放空。
却不曾想周青泽忽然一张脸凑到他面前，然后又退了些，用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。
“嘿！”
“嗯？”
怕超市里人太多，有人会发现自己和“空气”对话的异常行径，王俊凯的声音咽在喉咙里，不甚清晰，但目光却是很认真看着周青泽的。
他和别人说话的时候，习惯直视对方。
因为唯有眼神才能传达最本质的情绪。
周青泽眼里涌动着细碎的光，让王俊凯想起了小时候在外婆家附近的溪边淌水玩耍，溪流底下会发光的鹅卵石，摸上去滑溜溜的，是没有一点棱角的温柔触感。
周青泽说，“没事的，王俊凯。”
他疑惑，“？”
女生继续说，“我没事的，怎样都没事，不管发生了什么、看到了什么、听到了什么，我都没有关系，王俊凯，你这样……”
周青泽停顿住，眼睛轻轻眨了一下，语气里的叹息像裹了十斤墨汁的海绵，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在纸上洇出触目惊心的黑色来。
“……你这样温柔，”周青泽笑，“我担心……我会忍不住喜欢你。”
来日有缘再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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